20year

Our community has more than twenty years of history in Dallas. What began as five or six families coming together to study the Bible and pray together, quickly became a community that regularly gathered at nearby churches for Masses and meetings. As the numbers grew, they requested that the Diocese of Dallas help establish a permanent Chinese Catholic community in 1990. In 1992, we put our money together and purchased a small office building in Richardson, Texas. By the end of 1993, we had renovated it to become our sanctuary and activity hall. With the guidance of priests seconded from Taiwan and 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Holy Spirit, our small community grew stronger in numbers and in faith.

毛阿姨,加油!

布衣


毛阿姨不姓毛,她是母親的妹妹,我的親阿姨,因小名叫毛毛,以致諸甥諸侄皆喚她毛阿姨、毛姑姑。毛阿姨九年前發現乳癌,開了刀,最近復發,再度上戰場。做化療前,她就先去剃了個光頭。她說:「反正會掉光,乾脆先剃光。」她在給母親的電子信上寫著:「…….現在是與病魔搏鬥,不久後就要與死神拔河,妳就做我的後盾吧!…」母親讀了潸然淚下,把信轉給了我。我連電話都無法打給她,因治療的關係,電話放射的電磁波令她很不舒服,我只有發電子信給她,表達關懷。

講起來,活了四十幾個寒暑,我與毛阿姨在生活上的接觸不算頻繁。當我年幼時,我們異地而居。成年後,即使與她住到同個城市了,我們卻有不同的生活軸心,各自忙碌的做著自轉與公轉。我出國後,當然,兩人就變成異國而居了。但有些人,即使你和他只有少少的接觸,卻能對我們的生命產生有份量的影響。前陣子我告訴她,我一直記得二十出頭時,有一天去她家玩,可能是由於她見我已進入成人階段,遂對我說了一段至今仍在我腦海縈繞的話。她說:「一個女人要在三方面獨立,就是經濟獨立、情感獨立、思想獨立。」我對她感慨,如今人生已過半,沒有一門及格。毛阿姨會說出這番話是有跡可尋的。她工作了一輩子直到退休,每一筆發到手上的薪水,讓她在溫飽上一步步建造出穩固紮實的安全堡壘。外公離棄家庭後,家道罄窮,阿姨的高中及大學時代是靠外婆四處借貸才完成的。念高中時,校長在朝會上的一席話令阿姨在烈日下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脫離貧困。那一幕也總令我想起「亂世佳人」裡本是嬌生慣養的郝思嘉,由於南北戰爭造成家破人亡,生命情境驟由雲端跌入谷底。在命運多舛、走投無路時,她抓起荒蕪田地裡的一把泥土,對著蒼天發誓:「明天將又是另外一天,我要活下去!」三、四十年前的台灣,不少女性已走入職場,阿姨經濟獨立並不算異數,然而她在婚禮前喊「卡」(Cut)那件事,頗令我覺得她在思想和情感上比大多數女人能掙脫桎梏。二十九歲那年,她要結婚了。打自十六歲起她就認識這個男人,他們彼此看著對方從男孩女孩轉成男人女人。十三年來他們相愛,他們爭吵,他們分手,他們合好,看來真是好事多磨。磨到有一天終於決定結婚了,於是婚紗買了、戒指配了、喜帖發了、飯店也訂了。婚禮前一天,阿姨卻大徹大悟:「不對不對,如何結合?多年問題癥結還在那兒呀!結婚只會延伸感情上的多災多難,終把婚姻帶進墳墓。」問題在哪兒?問題在那男人始終是「Mama’s Boy」,Boy一向唯母是從,Mama安全感不夠,始終擔心這有主見的年輕女子不做兒子的肋骨,而成了兒子的脖子,從此兒子的頭顱是聽脖子的。這種老掉牙的情節,真是俯拾皆是。阿姨在踏上紅毯之前,思前想後,終究對和眼前這男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具信心,於是,婚禮前一夜,阿姨決定猛然踩煞車。她紅著雙眼漏夜通知賓客婚禮取消了,淒楚的面對親友一個接一個的愕然和不解。她哽咽著,不停的向大家道歉。三十多年前的台灣,電話尚未完全普及化,許多無法通知到的、或已自中南部啟程上台北的親朋好友,還對變化一無所知。於是,喜宴當天傍晚,徹夜未眠的阿姨腫著雙眼,站在飯店門口對滿載祝福前來的賓客,一一握手告知,一一鞠躬致歉,淚……止不住。我每想到那情何以堪的場景,就覺阿姨當時真是個既破碎又勇氣十足的女人。

婚禮風風火火的取消後,身心俱疲的落跑新娘辭了職,帶著一些對新郎的愧疚,也帶著一些長痛不如短痛的坦然,離開了台北,安身中部,續執教鞭。她必須離開,好藉時空的轉換來療傷止痛;她必須離開,好讓自己歸零,重新開始。當阿姨多年來在情感暴風圈中翻轉時,有那麼一個喜歡了她很多年的男人,一直默默靜靜的喜歡著她。他知她有男友,所以他不介入;只要她幸福,他不願成為破壞者。她取消婚禮,他知道;她離開,他知道。全天下只有他聽到自己微聲唱著:「妳知道我在等妳嗎?」經過三、四年的淨空自己,阿姨自認已將千瘡百孔的情感破網修補的差不多了,可以有勇氣面對舊時的人事物了,於是又打包行李,回到故里,回到從前教書的高中。是那癡情的男人寫信給她打氣,幫助她行過森寂幽谷,並鼓勵她回來再做同事。當年這些細節,阿姨全沒告訴任何人,我們總認為她完全在中部「閉關」。倦鳥歸巢後,晚上,她常拎著裝有文房四寶的木盒子出門,告訴外婆她去上書法課。我們後來才知道,學書法雖是真有其事,但課並沒那麼多,有時候那木盒子是個幌子,事實上她是和那多情的男人約會去了。一切在低調中進行,這是受過傷的人慣常的選擇。

婚禮的鐘聲這回是真正揚起了。我的「毛姨爹」是位性格正直平和的謙謙君子,親友一見他,就忍不住眉開眼笑,交頭接耳:「這個好、這個好。」溫文爾雅的毛姨爹是個自二十幾歲起就勵志修行的人。他長年如一日的練功、打坐、茹素、禮佛,至今謹守日食兩餐,過午不食的飲食習慣。毛阿姨總說這個老公太好養了,早餐常常就是兩根香蕉,中午大便當一個,菜色若變不出花樣了,沒關係,那就腦袋打烊,閉著眼睛做上他百吃不厭的炒茄子及素十錦。午餐一吃過,下一頓就是第二天的早餐。由於長年的練功習武和茹素,毛姨爹一身顯得很精緊。他的肌肉線條優美頎長而不突兀暴發,不像西方肌肉猛男給人吞了一大堆類固醇、蛋白質及每分每秒都在瘋狂練肌肉的感覺。有回我忍不住對母親說:「毛姨爹渾身上下都是上好的瘦肉。」隨著歲月流轉,我們眼看著婚姻在毛阿姨身上施展法術。她從裏到外由剛變柔了,她變軟了、變和了,變的有彈性、可摺疊了。她走進丈夫的信仰並舉案齊眉,同修共渡。她是真正放下了怨恨,超越了過去的傷痛。誠如阿姨自己所言,她的婚姻是個渡化的婚姻。這也讓我認識,一個好的婚姻一定對男女兩造有提升的功能。當年那個烈日下發誓脫貧的高中女孩,不但不為生活發愁了,簡樸的生活更令他們曾經好多年都是用一個人的薪水度日,另一人的薪水則隨緣隨喜的以無名氏名義捐出,幫助弱勢團體。「西藏兒童之家」大概是和他們最有緣的了。「西藏兒童之家?聽都沒聽過!」這是多年前我第一次聽到的反應。「所以他們是弱勢中的弱勢,沒人聽到他們的聲音,更需要幫助。」阿姨說。阿姨及姨爹在結婚前就已決定不生子女,他們把愛給了家人、朋友、學生及陌生人。我於2005年夏返台時,毛阿姨拿給我看一個蒙古女孩和一個非洲男孩的照片,那是她透過「世界展望會」認養的兩個孩子。由於阿姨對世展會的印象良好,世展會經阿姨在家人聚會時口沫橫飛的「加持」後,帶動了舅舅及家母也去認養了不幸的孩子。這就是毛阿姨,與其捧著失去的乳房自艾自憐,不如「廢物利用」的把此生剩餘能量挹注到更無助的孩子身上。人要減輕自身痛苦,唯有把眼光從自己的肚臍眼兒移開,轉向蒼生大眾。這似乎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母親懷我時,和父親由台北搬到花蓮。當時父親工作的單位要在花蓮設分處,希望有人能自願請調。誰想離開首善之區的台北到那鳥不生蛋的「後山」!?結果,這對傻鳥願意。父親是個對人事傾軋、爭權奪利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他認為花蓮的工作環境會較台北單純。我在圈於太平洋及中央山脈內的花蓮出生長大,被外地人瞧不起的「後山」,在我看來真是造物主的神來之筆。「後山」不荒,鳥也下蛋,而毛阿姨在我念小學時來過一回東部探望我們。那是個炎炎暑假,阿姨和我同睡一個房。記得一個悶熱難當的夜晚,即使那把舊風扇在兩張單人床的床尾不停的搖頭晃腦,也驅不走暑熱。靜夜中,我知她沒睡著,因她翻來覆去。我黏膩的肌膚貼著溫熱的草蓆,也了無睡意。突然她起身離床,走到風扇後,把風扇固定了方向,對著我一人吹。我那雖還幼稚但並不死硬的心,不禁為此舉動微微一驚,深深感動。多年多年後的現在,我仍記得阿姨那個愛的舉動;多年多年後的現在,我仍愧於當年自己之噤聲獨享。

父親在我和妹妹年幼時,對我們有一個訓練方案,目的是訓練我們的獨立性,就是每個女兒必須在小學階段時,某個寒假或暑假,自己一人搭飛機去台北。我是在念完小四要升小五的那年暑假被趕鴨子上架的。新鮮的童年經驗讓人永生難忘。我還記得母親先帶我去剪掉一頭長髮,換成一個清爽的阿哥哥頭,目的是,上台北後短髮可以不給自己、不給外婆、不給阿姨、不給大伯母、不給堂姊們找麻煩。我也還記得搭機那天我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無袖洋裝,白短襪配亮亮的黑漆皮鞋,拎個亮亮的黑漆小皮包,一個人既興奮又害怕的穿過停機坪,踏上遠東航空班機。在松山機場接我的是毛阿姨。當我隨著人群下了機,走上停機坪,遠遠的就看見阿姨站在航廈的落地窗前對我揮手,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喲,還拎個小皮包,人模人樣的!」那年我十歲,阿姨二十五歲,她也在放暑假。常常的暑假她帶我看電影、逛西門町、遊百貨公司,好讓我上上下下、不停不倦的搭手扶電梯。她帶我去圓山動物園、兒童樂園、吃館子、逛夜市。她和死黨蕭阿姨及黃阿姨聚會時,當然也拖著我去。三個大女生不停的講,一個小女生不停的吃。啊!最不好意思的是,當她和當年那個「無緣準老公」約會時,我竟也傻頭傻腦的去做了電燈泡。等我把她磨至崩潰邊緣了,她就把我帶到士林大伯父家,輪到大伯父、大伯母、堂哥堂姊們倒霉去。等到父親的老哥家變不出把戲了,就又把我這燙手山芋扔回外婆家。現在想想,父親對女兒的「A計劃」,親戚的解讀恐怕是「天外飛來橫禍」!這些依然在我記憶庫中鮮活跳躍著的生命片斷,讓我忍不住告訴毛阿姨她對我很好。她回說:「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我問母親,毛阿姨是以怎樣的態度來面對病魔?母親說:「她看來樂觀堅強,她這人一向很會做心理建設,不過….這都是『人前』,就不知道『人後』了。」是啊!我們永遠看不到「人後」。當我們去探望一個病人,一個「人前」的情境就形成了,我們無法看到全貌。阿姨的癌病,令母親的五個手足們全放下過往的恩恩怨怨,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外公外婆不幸的婚姻對子女在多方面造成深深淺淺的傷害,已進入中老年的阿姨舅舅們,終能破繭而出,不約而同的前嫌盡棄,重拾手足之情。母親多次與我說起現在手足間之親愛景象,都欣慰的泣不成聲。我知,母親情緒上會起如此大的的波瀾,是由於多年之家庭憾事竟在人生中沒有預期的當口,突然轉了個大彎,來個大歡喜,令人驚異且措手不及。誠如阿姨在給我的信上所言:「……血畢竟濃於水,享受與家人在一起的溫馨,是我目前最大的渴望……」。與病中阿姨相伴最多的就是母親,因目前她是手足中最無羈絆,身體狀況最允許的一個。只要阿姨有需要,母親必二話不說,立即丟下手邊的事,以阿姨為優先。有時她丟下拖了一半的地、洗到一半的衣服、做到一半的飯菜,而她一丟下,父親就去接手。阿姨常心血來潮的邀母親出門逛逛,她們喜歡坐捷運去碧潭、淡水,看天看山看水,喝茶吃飯說私房話。有人若說哪家館子好吃,阿姨就有興趣去嚐嚐,癌病沒有吞噬她的吃興玩頭,多鼓舞人啊!阿姨即使病歪歪,還是有其不可動搖的霸氣及跋扈,只要一行人出外吃飯,誰也不許和她搶帳單。母親說,她托病人之福,撈到不少吃吃玩玩,但這吃喝玩樂背後總有揮之不去的沉重及憂慮。阿姨成天邀母親做酒肉朋友,而對上醫院,卻常堅持毛姨爹同去就夠了。她對母親說:「醫院不是什麼好地方,妳少去!」體貼入微的她,不願母親因常到醫院而無端遭感染。

家族中,毛阿姨是對我最具啟發性的女性長輩,她的魅力來自曾有的痛苦及成長。她出線的地方,是她找到了安頓身心的核心價值。「浮游不知所求,魍魅不知所往」,人唯有找到鍾愛一生的核心價值,才能「知所求」、「有所往」,跳脫如浮游、如魍魅之不堪處境,生命才能步入「定」、「靜」、「安」、「慮」、「得」的軌道,進而降低誤落塵網之苦。二○○五年二月農曆年期間,收到她摘自<格言聯璧>的「人生甘露」一篇。隨附短箋滿紙謙言、滿載祝念:「……忝為尊長,以前就沒有什麼良好示範,現在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饋贈,聊藉前賢之言與大家共勉。若能不棄,留做子侄兒孫待人處世之圭臬,當是撰作斯文者的初衷吧!」展讀毛姨爹在坊間辛勤找來,毛阿姨抱病坐在電腦前逐字逐句打出列印的「人生甘露」,深感這是此生收到最好的禮物之一。人入晚境走向燈滅的感悟,最值傾聽,想來「人生甘露」映照出阿姨對為人處世之大觀,基於愛心贈予念茲在茲的摯愛晚輩,晚輩自當恭敬稟讀先哲珠璣之語:「物不經寒暑者必不堅凝,人不歷酸辛者必不諳練。……聰明人宜學『寬』,富貴家宜學『厚』。……未老而享既老之福,『終難到老』;未貴而享既貴之榮,『終不得貴』。……捱不過之事,不如早行;取不著之利,切莫妄想。……處世讓一著為高,退步即進步之本;待人寬一分是福,利人即利己之基。……總之要為好人,需尋好友;欲行好事,要讀好書。……」阿姨罔顧病體,殷殷捎來這一百四十五句警策佳言,言言龜鑑,其對子侄輩的護惜之心,可見一斑。我羈旅在千山萬水的這邊,對遠方的毛阿姨有說不出的想念及敬愛。生死有命,我不敢冀求癌細胞能自她體內銷聲匿跡;我只求病魔的侵勢不要太猛厲,死神的腳步不要太匆匆。

後記:拙作完成於2005年,彼時毛姨爹仍在世。2006年春,毛姨爹因病離世。如今,失去伴侶的阿姨仍拒絕別人陪伴,定期獨自搭捷運上醫院做化療。她在光頭上戴頂棒球帽,早不在意三千煩惱絲的她,此舉倒不是為了遮醜,而是她怕她這「在家人」的光頭會嚇著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