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year

宗教與文化如同血與水,在人生當中是不可分的。這幾年來不僅是華人有許多宗教組織的建立,其他的各個少數族裔也不例外,都有以他們的母語為主的組織和宗教活動。雖然當代來自東方的北美第三波移民,人數大受限制,沒有像十九世紀來自歐洲的那麼多,但是相同的,東方人也把自己的信仰帶來了。即使基督宗教本來是歐洲人傳去的,現在卻難於脫離東方的母語。那些在城中區的老教堂,當年也都是各種歐洲族裔所蓋的,也曾經用他們自己的母語宣道和祭祀。語言是表達人們對真理之領會的工具。它必須能直接的,令人滿意的,傳達內心深處的感受。

嵐陵鐘聲

王念祖


星期天的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床頭時,我仍慵懶的不願起身. 心想距離十一點中文彌撒時間還早得很呢!翻個身,才驚覺到原來「夢裡不知身是客」,這裡不是早已成為我第二故鄉的德州達拉斯,而是我出差客居將要停留兩個月的法國「嵐陵」.看看鬧鐘,九點不到, 就已看到耀眼的陽光,雖然氣溫仍是偏低,還是教人喜出望外。

來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法國北海岸小鎮將近一個星期了,每天都是淅淅瀝瀝的淒風苦雨,讓我對德州的艷陽換了極度的相思。披上夾克,走到我的三樓小公寓陽台。欄杆上仍然滴著夜裡風雨留下的水珠。放眼望去,藍天淡淡的彩虹下,可以看到不遠處三座古老教堂的尖頂與鐘樓,曾經出過許多聖人聖女的法國,果然不同凡響,即使在這麼樣的一個小城,距我居處不超過十五分鍾腳程內,竟然就有這麼多宏偉的天主聖殿。

我唯一的苦惱是,一直無法得知這些教堂的主日彌撒時間。來到這裡後,我在三所教堂附近兜轉過幾次,曾經試著詢問鄰近的商家,但在這個幾乎沒人懂英語的鄉村,堆著滿臉諂媚的笑容借問路人的結果,得到的答覆竟是簡單明瞭的“Church? Me No church!”。在公司裡的法國同事, 大多數在公事上藉著比手畫腳,還勉強溝通,但要閑聊時,雙方就都免不了要搜盡枯腸,面紅耳赤的要將對方能瞭解的英文單字,一個個擠出來,只有一個英文尚稱順暢的半百老頭,也就成了我每天午餐時死纏活賴的聊天對象。“天主教友?” 他很努力找出了正確的文法說:“I was”。猶豫了片刻後又說:“我也算是吧。”問起原因,他搖搖頭,毫不隱誨地說:“教宗太保守了!要求年輕人沒有結婚就不能做愛,簡直是莫明奇妙,做愛又不能用保險套,還要怪愛滋氾濫是由於性開放”。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代表多少法國人的浪漫思潮,但我知道,要向他探聽彌撒時間是不可能了。

雖然不知道彌撒時間,我仍然決定去闖一闖,碰碰運氣,心想也許這裡就如一般的美國教堂,主日彌撒從早到晚,總該有好幾台吧!距離公寓最近的第一所教堂坐落於貫穿小城的「嵐陵河」邊,佔地廣,建築雄偉,卻有高高的圍牆阻隔了整個堂區,儼然一種矜持的高傲。雖是主日早晨,卻依然不見一人,我在鐵閘門外張望了許久,只好倖倖然的離去。心中想到的只是李家同教授描寫德勒莎修女的文章:「讓高牆倒下」。

到達相距不遠的第二所教堂時,已經將近早晨十點了。這所石頭建造的教堂,若從石碑銘文的日期來判斷,至遲1817 年就已屹立在這山坡上了。庭院中高高聳立著數十呎高的石柱,柱的頂端,是已受百年風雨侵蝕的十字苦架。若非庭院中仍有些盛開的盆景,看到那斑剝沒上漆的原木大門,與出奇安靜的四周,真會讓人以為這已是個廢棄的古城堡。繞著教堂四周,試過了每一扇緊鎖的木門,我開始懷疑這個浪漫的國家,是否仍然沉睡在昨夜週末的激情?莫非這應證了曾久居歐洲的彭保祿神父的慨歎:“有「教會長女」之稱的法國,現在不進堂的人,佔了百分之九十”?

獨自徘徊了近二十分鐘,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有信心再去敲第三所位在小山丘頂的教堂大門。正要放棄離開時,突然聽到渾厚響亮的教堂鐘聲響起,連續不斷十數秒鐘,像是在召喚遊子歸鄉。那種我只在老電影中聽過的鐘聲,這一刻卻是這麼真實親切的在耳邊響起。異地他鄉的孤寂突然像潮水般湧上了心頭,讓我思念起達拉斯的教會與朋友們。我無法相信,此刻我迫切要進入聖堂的小小渴望,竟是這樣遙不可及。望著高高石柱上的耶穌苦像,我近乎悲淒地向祂說:“主啊!請不要就這樣離棄我!

Lannion_1在石柱下出神竚立了不知多久,才被身旁緩緩的腳步聲驚醒,看到一位老太太推開了一邊不知何時已經開了鎖的側門,進了教堂。門口不遠處站著一位衣衫襤褸,正在抽煙的長髮中年男子,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出現就代表彌撒將要開始,因為那是他開始蹲在門口乞討的時機,我指著門,儘可能地模仿著法國口音,問了聲”Messe?” 〈法文彌撒的意思〉:他點點頭,做了認可的表情。怯生生的,我推開沉重的木門,立即映入眼簾的是古老歐洲教堂的拱頂、雕像、石柱、與彩色玻璃。偌大的堂內只坐著三、五位鶴髮雞皮的老者。陸續走進來的幾個人也都顯得步履蹣跚,甚至拄著柺杖。除了一位跟著老祖父同來的小女孩外,我似乎是唯一的七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了!是這一代已經失落了,還是如我那位法國同事說的:「我不知道我是否還相信天主,但是現在年紀老了,有時又會想到死亡這個問題」?

悠揚悅耳的管風琴聲響起,兩位老神父及一位執事在輔祭的前導下,緩緩地進了聖堂。也從這時候開始,一直到彌撒進行了十來分鐘,陸陸續續的進來了好幾十人。看到這情景,我不進莞爾,但並不是因為這些後來的人把平均年齡降低了許多,而是我想到原來「彌撒遲到」竟也可以成為「全球化」的共同議題!劃了十字聖號,老神父開始致候詞,雖然聽不懂他的言語,但他語調中透出的虔敬與熱情依然深深地觸動了我。彌撒中,當所有教友都領完聖體後,神父注意到前排有個熟睡在推車中的小嬰兒,還沒接受降福。他走過去,蹲了下來,輕柔地為嬰孩覆手劃十字。他臉上的慎重與誠摯,彷彿面對的就是在馬槽中的耶穌聖嬰。祭臺邊兩個臉蛋紅撲撲,可愛的小輔祭,帶著童稚的憨笑望著這一切。而這一切讓我相信,這個美麗的國家仍是深受天主寵愛的「教會長女」。

雖然從頭到尾,整個彌撒中我只聽懂了「阿肋路亞」與「阿們」這兩個字,這卻是從我領洗十二年來最受感動的彌撒之一。當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的窗戶投射在我的臉上時,想到幾十分鐘前我才像與父母失散的迷途幼兒般心慌意亂,這一刻我只想閉上眼,靜靜地享受這回到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