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year

宗教與文化如同血與水,在人生當中是不可分的。這幾年來不僅是華人有許多宗教組織的建立,其他的各個少數族裔也不例外,都有以他們的母語為主的組織和宗教活動。雖然當代來自東方的北美第三波移民,人數大受限制,沒有像十九世紀來自歐洲的那麼多,但是相同的,東方人也把自己的信仰帶來了。即使基督宗教本來是歐洲人傳去的,現在卻難於脫離東方的母語。那些在城中區的老教堂,當年也都是各種歐洲族裔所蓋的,也曾經用他們自己的母語宣道和祭祀。語言是表達人們對真理之領會的工具。它必須能直接的,令人滿意的,傳達內心深處的感受。

毛阿姨,加油!

布衣


毛阿姨不姓毛,她是母親的妹妹,我的親阿姨,因小名叫毛毛,以致諸甥諸侄皆喚她毛阿姨、毛姑姑。毛阿姨九年前發現乳癌,開了刀,最近復發,再度上戰場。做化療前,她就先去剃了個光頭。她說:「反正會掉光,乾脆先剃光。」她在給母親的電子信上寫著:「…….現在是與病魔搏鬥,不久後就要與死神拔河,妳就做我的後盾吧!…」母親讀了潸然淚下,把信轉給了我。我連電話都無法打給她,因治療的關係,電話放射的電磁波令她很不舒服,我只有發電子信給她,表達關懷。

講起來,活了四十幾個寒暑,我與毛阿姨在生活上的接觸不算頻繁。當我年幼時,我們異地而居。成年後,即使與她住到同個城市了,我們卻有不同的生活軸心,各自忙碌的做著自轉與公轉。我出國後,當然,兩人就變成異國而居了。但有些人,即使你和他只有少少的接觸,卻能對我們的生命產生有份量的影響。前陣子我告訴她,我一直記得二十出頭時,有一天去她家玩,可能是由於她見我已進入成人階段,遂對我說了一段至今仍在我腦海縈繞的話。她說:「一個女人要在三方面獨立,就是經濟獨立、情感獨立、思想獨立。」我對她感慨,如今人生已過半,沒有一門及格。毛阿姨會說出這番話是有跡可尋的。她工作了一輩子直到退休,每一筆發到手上的薪水,讓她在溫飽上一步步建造出穩固紮實的安全堡壘。外公離棄家庭後,家道罄窮,阿姨的高中及大學時代是靠外婆四處借貸才完成的。念高中時,校長在朝會上的一席話令阿姨在烈日下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脫離貧困。那一幕也總令我想起「亂世佳人」裡本是嬌生慣養的郝思嘉,由於南北戰爭造成家破人亡,生命情境驟由雲端跌入谷底。在命運多舛、走投無路時,她抓起荒蕪田地裡的一把泥土,對著蒼天發誓:「明天將又是另外一天,我要活下去!」三、四十年前的台灣,不少女性已走入職場,阿姨經濟獨立並不算異數,然而她在婚禮前喊「卡」(Cut)那件事,頗令我覺得她在思想和情感上比大多數女人能掙脫桎梏。二十九歲那年,她要結婚了。打自十六歲起她就認識這個男人,他們彼此看著對方從男孩女孩轉成男人女人。十三年來他們相愛,他們爭吵,他們分手,他們合好,看來真是好事多磨。磨到有一天終於決定結婚了,於是婚紗買了、戒指配了、喜帖發了、飯店也訂了。婚禮前一天,阿姨卻大徹大悟:「不對不對,如何結合?多年問題癥結還在那兒呀!結婚只會延伸感情上的多災多難,終把婚姻帶進墳墓。」問題在哪兒?問題在那男人始終是「Mama’s Boy」,Boy一向唯母是從,Mama安全感不夠,始終擔心這有主見的年輕女子不做兒子的肋骨,而成了兒子的脖子,從此兒子的頭顱是聽脖子的。這種老掉牙的情節,真是俯拾皆是。阿姨在踏上紅毯之前,思前想後,終究對和眼前這男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具信心,於是,婚禮前一夜,阿姨決定猛然踩煞車。她紅著雙眼漏夜通知賓客婚禮取消了,淒楚的面對親友一個接一個的愕然和不解。她哽咽著,不停的向大家道歉。三十多年前的台灣,電話尚未完全普及化,許多無法通知到的、或已自中南部啟程上台北的親朋好友,還對變化一無所知。於是,喜宴當天傍晚,徹夜未眠的阿姨腫著雙眼,站在飯店門口對滿載祝福前來的賓客,一一握手告知,一一鞠躬致歉,淚……止不住。我每想到那情何以堪的場景,就覺阿姨當時真是個既破碎又勇氣十足的女人。

婚禮風風火火的取消後,身心俱疲的落跑新娘辭了職,帶著一些對新郎的愧疚,也帶著一些長痛不如短痛的坦然,離開了台北,安身中部,續執教鞭。她必須離開,好藉時空的轉換來療傷止痛;她必須離開,好讓自己歸零,重新開始。當阿姨多年來在情感暴風圈中翻轉時,有那麼一個喜歡了她很多年的男人,一直默默靜靜的喜歡著她。他知她有男友,所以他不介入;只要她幸福,他不願成為破壞者。她取消婚禮,他知道;她離開,他知道。全天下只有他聽到自己微聲唱著:「妳知道我在等妳嗎?」經過三、四年的淨空自己,阿姨自認已將千瘡百孔的情感破網修補的差不多了,可以有勇氣面對舊時的人事物了,於是又打包行李,回到故里,回到從前教書的高中。是那癡情的男人寫信給她打氣,幫助她行過森寂幽谷,並鼓勵她回來再做同事。當年這些細節,阿姨全沒告訴任何人,我們總認為她完全在中部「閉關」。倦鳥歸巢後,晚上,她常拎著裝有文房四寶的木盒子出門,告訴外婆她去上書法課。我們後來才知道,學書法雖是真有其事,但課並沒那麼多,有時候那木盒子是個幌子,事實上她是和那多情的男人約會去了。一切在低調中進行,這是受過傷的人慣常的選擇。

婚禮的鐘聲這回是真正揚起了。我的「毛姨爹」是位性格正直平和的謙謙君子,親友一見他,就忍不住眉開眼笑,交頭接耳:「這個好、這個好。」溫文爾雅的毛姨爹是個自二十幾歲起就勵志修行的人。他長年如一日的練功、打坐、茹素、禮佛,至今謹守日食兩餐,過午不食的飲食習慣。毛阿姨總說這個老公太好養了,早餐常常就是兩根香蕉,中午大便當一個,菜色若變不出花樣了,沒關係,那就腦袋打烊,閉著眼睛做上他百吃不厭的炒茄子及素十錦。午餐一吃過,下一頓就是第二天的早餐。由於長年的練功習武和茹素,毛姨爹一身顯得很精緊。他的肌肉線條優美頎長而不突兀暴發,不像西方肌肉猛男給人吞了一大堆類固醇、蛋白質及每分每秒都在瘋狂練肌肉的感覺。有回我忍不住對母親說:「毛姨爹渾身上下都是上好的瘦肉。」隨著歲月流轉,我們眼看著婚姻在毛阿姨身上施展法術。她從裏到外由剛變柔了,她變軟了、變和了,變的有彈性、可摺疊了。她走進丈夫的信仰並舉案齊眉,同修共渡。她是真正放下了怨恨,超越了過去的傷痛。誠如阿姨自己所言,她的婚姻是個渡化的婚姻。這也讓我認識,一個好的婚姻一定對男女兩造有提升的功能。當年那個烈日下發誓脫貧的高中女孩,不但不為生活發愁了,簡樸的生活更令他們曾經好多年都是用一個人的薪水度日,另一人的薪水則隨緣隨喜的以無名氏名義捐出,幫助弱勢團體。「西藏兒童之家」大概是和他們最有緣的了。「西藏兒童之家?聽都沒聽過!」這是多年前我第一次聽到的反應。「所以他們是弱勢中的弱勢,沒人聽到他們的聲音,更需要幫助。」阿姨說。阿姨及姨爹在結婚前就已決定不生子女,他們把愛給了家人、朋友、學生及陌生人。我於2005年夏返台時,毛阿姨拿給我看一個蒙古女孩和一個非洲男孩的照片,那是她透過「世界展望會」認養的兩個孩子。由於阿姨對世展會的印象良好,世展會經阿姨在家人聚會時口沫橫飛的「加持」後,帶動了舅舅及家母也去認養了不幸的孩子。這就是毛阿姨,與其捧著失去的乳房自艾自憐,不如「廢物利用」的把此生剩餘能量挹注到更無助的孩子身上。人要減輕自身痛苦,唯有把眼光從自己的肚臍眼兒移開,轉向蒼生大眾。這似乎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母親懷我時,和父親由台北搬到花蓮。當時父親工作的單位要在花蓮設分處,希望有人能自願請調。誰想離開首善之區的台北到那鳥不生蛋的「後山」!?結果,這對傻鳥願意。父親是個對人事傾軋、爭權奪利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他認為花蓮的工作環境會較台北單純。我在圈於太平洋及中央山脈內的花蓮出生長大,被外地人瞧不起的「後山」,在我看來真是造物主的神來之筆。「後山」不荒,鳥也下蛋,而毛阿姨在我念小學時來過一回東部探望我們。那是個炎炎暑假,阿姨和我同睡一個房。記得一個悶熱難當的夜晚,即使那把舊風扇在兩張單人床的床尾不停的搖頭晃腦,也驅不走暑熱。靜夜中,我知她沒睡著,因她翻來覆去。我黏膩的肌膚貼著溫熱的草蓆,也了無睡意。突然她起身離床,走到風扇後,把風扇固定了方向,對著我一人吹。我那雖還幼稚但並不死硬的心,不禁為此舉動微微一驚,深深感動。多年多年後的現在,我仍記得阿姨那個愛的舉動;多年多年後的現在,我仍愧於當年自己之噤聲獨享。

父親在我和妹妹年幼時,對我們有一個訓練方案,目的是訓練我們的獨立性,就是每個女兒必須在小學階段時,某個寒假或暑假,自己一人搭飛機去台北。我是在念完小四要升小五的那年暑假被趕鴨子上架的。新鮮的童年經驗讓人永生難忘。我還記得母親先帶我去剪掉一頭長髮,換成一個清爽的阿哥哥頭,目的是,上台北後短髮可以不給自己、不給外婆、不給阿姨、不給大伯母、不給堂姊們找麻煩。我也還記得搭機那天我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無袖洋裝,白短襪配亮亮的黑漆皮鞋,拎個亮亮的黑漆小皮包,一個人既興奮又害怕的穿過停機坪,踏上遠東航空班機。在松山機場接我的是毛阿姨。當我隨著人群下了機,走上停機坪,遠遠的就看見阿姨站在航廈的落地窗前對我揮手,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喲,還拎個小皮包,人模人樣的!」那年我十歲,阿姨二十五歲,她也在放暑假。常常的暑假她帶我看電影、逛西門町、遊百貨公司,好讓我上上下下、不停不倦的搭手扶電梯。她帶我去圓山動物園、兒童樂園、吃館子、逛夜市。她和死黨蕭阿姨及黃阿姨聚會時,當然也拖著我去。三個大女生不停的講,一個小女生不停的吃。啊!最不好意思的是,當她和當年那個「無緣準老公」約會時,我竟也傻頭傻腦的去做了電燈泡。等我把她磨至崩潰邊緣了,她就把我帶到士林大伯父家,輪到大伯父、大伯母、堂哥堂姊們倒霉去。等到父親的老哥家變不出把戲了,就又把我這燙手山芋扔回外婆家。現在想想,父親對女兒的「A計劃」,親戚的解讀恐怕是「天外飛來橫禍」!這些依然在我記憶庫中鮮活跳躍著的生命片斷,讓我忍不住告訴毛阿姨她對我很好。她回說:「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我問母親,毛阿姨是以怎樣的態度來面對病魔?母親說:「她看來樂觀堅強,她這人一向很會做心理建設,不過….這都是『人前』,就不知道『人後』了。」是啊!我們永遠看不到「人後」。當我們去探望一個病人,一個「人前」的情境就形成了,我們無法看到全貌。阿姨的癌病,令母親的五個手足們全放下過往的恩恩怨怨,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外公外婆不幸的婚姻對子女在多方面造成深深淺淺的傷害,已進入中老年的阿姨舅舅們,終能破繭而出,不約而同的前嫌盡棄,重拾手足之情。母親多次與我說起現在手足間之親愛景象,都欣慰的泣不成聲。我知,母親情緒上會起如此大的的波瀾,是由於多年之家庭憾事竟在人生中沒有預期的當口,突然轉了個大彎,來個大歡喜,令人驚異且措手不及。誠如阿姨在給我的信上所言:「……血畢竟濃於水,享受與家人在一起的溫馨,是我目前最大的渴望……」。與病中阿姨相伴最多的就是母親,因目前她是手足中最無羈絆,身體狀況最允許的一個。只要阿姨有需要,母親必二話不說,立即丟下手邊的事,以阿姨為優先。有時她丟下拖了一半的地、洗到一半的衣服、做到一半的飯菜,而她一丟下,父親就去接手。阿姨常心血來潮的邀母親出門逛逛,她們喜歡坐捷運去碧潭、淡水,看天看山看水,喝茶吃飯說私房話。有人若說哪家館子好吃,阿姨就有興趣去嚐嚐,癌病沒有吞噬她的吃興玩頭,多鼓舞人啊!阿姨即使病歪歪,還是有其不可動搖的霸氣及跋扈,只要一行人出外吃飯,誰也不許和她搶帳單。母親說,她托病人之福,撈到不少吃吃玩玩,但這吃喝玩樂背後總有揮之不去的沉重及憂慮。阿姨成天邀母親做酒肉朋友,而對上醫院,卻常堅持毛姨爹同去就夠了。她對母親說:「醫院不是什麼好地方,妳少去!」體貼入微的她,不願母親因常到醫院而無端遭感染。

家族中,毛阿姨是對我最具啟發性的女性長輩,她的魅力來自曾有的痛苦及成長。她出線的地方,是她找到了安頓身心的核心價值。「浮游不知所求,魍魅不知所往」,人唯有找到鍾愛一生的核心價值,才能「知所求」、「有所往」,跳脫如浮游、如魍魅之不堪處境,生命才能步入「定」、「靜」、「安」、「慮」、「得」的軌道,進而降低誤落塵網之苦。二○○五年二月農曆年期間,收到她摘自<格言聯璧>的「人生甘露」一篇。隨附短箋滿紙謙言、滿載祝念:「……忝為尊長,以前就沒有什麼良好示範,現在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饋贈,聊藉前賢之言與大家共勉。若能不棄,留做子侄兒孫待人處世之圭臬,當是撰作斯文者的初衷吧!」展讀毛姨爹在坊間辛勤找來,毛阿姨抱病坐在電腦前逐字逐句打出列印的「人生甘露」,深感這是此生收到最好的禮物之一。人入晚境走向燈滅的感悟,最值傾聽,想來「人生甘露」映照出阿姨對為人處世之大觀,基於愛心贈予念茲在茲的摯愛晚輩,晚輩自當恭敬稟讀先哲珠璣之語:「物不經寒暑者必不堅凝,人不歷酸辛者必不諳練。……聰明人宜學『寬』,富貴家宜學『厚』。……未老而享既老之福,『終難到老』;未貴而享既貴之榮,『終不得貴』。……捱不過之事,不如早行;取不著之利,切莫妄想。……處世讓一著為高,退步即進步之本;待人寬一分是福,利人即利己之基。……總之要為好人,需尋好友;欲行好事,要讀好書。……」阿姨罔顧病體,殷殷捎來這一百四十五句警策佳言,言言龜鑑,其對子侄輩的護惜之心,可見一斑。我羈旅在千山萬水的這邊,對遠方的毛阿姨有說不出的想念及敬愛。生死有命,我不敢冀求癌細胞能自她體內銷聲匿跡;我只求病魔的侵勢不要太猛厲,死神的腳步不要太匆匆。

後記:拙作完成於2005年,彼時毛姨爹仍在世。2006年春,毛姨爹因病離世。如今,失去伴侶的阿姨仍拒絕別人陪伴,定期獨自搭捷運上醫院做化療。她在光頭上戴頂棒球帽,早不在意三千煩惱絲的她,此舉倒不是為了遮醜,而是她怕她這「在家人」的光頭會嚇著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