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year

宗教與文化如同血與水,在人生當中是不可分的。這幾年來不僅是華人有許多宗教組織的建立,其他的各個少數族裔也不例外,都有以他們的母語為主的組織和宗教活動。雖然當代來自東方的北美第三波移民,人數大受限制,沒有像十九世紀來自歐洲的那麼多,但是相同的,東方人也把自己的信仰帶來了。即使基督宗教本來是歐洲人傳去的,現在卻難於脫離東方的母語。那些在城中區的老教堂,當年也都是各種歐洲族裔所蓋的,也曾經用他們自己的母語宣道和祭祀。語言是表達人們對真理之領會的工具。它必須能直接的,令人滿意的,傳達內心深處的感受。

我父、我父、我父

王念祖


昨夜,毫無預警的,父親突然跑來看我。雖然已近四十年沒有見面,父子之間仍像往常一樣,以沉默替代了言語。風塵僕僕的父親洗完澡後,打著赤膊走出浴室。瘦骨嶙峋的背脊,仍然掛著一些殘留的水珠。想起父親從前略嫌矮胖的身軀,我的心中不禁一陣抽痛,順手拿起一條雪白的毛巾,輕輕的替他把背擦乾。我訝異於自己在不經意間做出這種父子之間從未有過的親密動作,父親卻沒有任何不安的表示。我在心底自我解嘲,年歲大了,我也得開始學會如何跨越過人際籓籬的靦腆。

從小到大,與父親間似乎極少有過任何肢體碰觸。身為軍人的父親,不知道是否為了要培養兒子雄偉的氣概,對我總是不茍言笑,雖然在其他姊姊們的心目中,他是可以賴在懷中撒嬌的好爸爸。母親常說,我這個本應是家中最受寵愛的么兒,一定是與父親「無緣」,否則為何父子兩人見面時,總是互瞪著牛眼僵持著,誰也不肯低頭示好。

在記憶中,與父親說過的話只是寥寥無幾。其他時候,我只像是個冷陌的旁觀者,任由略帶敬畏的安靜,填補我們父子親情的空缺。對父親的最美好記憶是幼年時怯生生的站在書桌旁,仰著頭看他掛在牆上預備參賽的山水國畫;或是趁他不在時,偷翻那本蓋滿了他金石作品的印譜;要不就是聽他用福州鄉音喃喃自語的吟詩背賦,偶或茫然的仰天長歎。喜慶宴會中,父親總是一位滿場穿梭,大杯豪飲,笑聲飛揚,妙語如珠,最為眾人歡迎的賓客。但是曲終人散之後,半醉半醒的他又往往涕泗縱橫,哭鬧著想念被戰爭隔絕在海峽對岸的故鄉與親人。混雜在他金石書畫的才情,狂酒高歌的灑脫,與離鄉遊子的哀愁中,是他與母親長年激烈爭吵中,烙在我心底深深的傷痕。就這樣,父親在我心中一直只是個模糊,矛盾,而又略帶神秘的形像。

高中聯考時,雖然我一再強調,我已是個大男人,不需要任何人陪我,父親仍然堅持要陪我去考場。沉默的途中,父親在一陣咳嗽之後,用分不清是埋怨,還是企圖向我解釋什麼的口氣說:「你的四個哥哥姐姐,都是我陪他們考的高中。如果我不陪你,萬一發生了什麼事,你媽會一輩子都怪我沒有對你盡心。」這是生命中少數,也是最後一次與父親獨處的經驗。

就在考高中的那個暑假,咳嗽不停的父親被診斷出得了肺癌。四十年前,在南臺灣的岡山小鎮,沒有任何稍具規模的醫院。為了與死神做最後的一搏,父親只得拋下妻兒,離開他從大陸撤退以來,住了幾十年的第二故鄉,去臺北就醫。這時家中的孩子,只有還在讀高中的三姊與我還沒離家。臨行前的晚餐,我仍像每次父親在座時,默默的將碗裡的飯扒進口中。生平第一次,父親為我挾了一塊肉放進碗裡。他平靜的說:「吃罷!以後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幫忙照顧家。」在我們父子間少數,也是最後一次的對話中,我仍是默默不語。

再次見到父親時,是在醫院暫厝病亡者的「太平間」。那年我十五歲,我以為自己已是個大男人,不需要任何人陪我了。耳中除了母親呼天搶地的哭聲外,我們父子之間仍像往常一樣,以沉默替代了言語。望著父親久病之後,瘦骨嶙峋的遺體,想起父親從前略嫌矮胖的身軀,心中不禁一陣抽痛。

今夜,如果父親再來看我,我一定要記得向他說:「爸,你瘦了!」

我父──我為人父

自從知道女兒要換新工作,將從她已住了六年的芝加哥搬到紐約州的羅契斯特(Rochester)後,太太就不時的叨念著,女兒又要單槍匹馬的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闖蕩,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困難,然後就盤算著要如何去幫她安頓新居。我總取笑太太,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女兒,甭說英文比我們強,去過的國家比我們多,光她這幾年記者生涯的歷練,見過的世面恐怕也勝過我們這長年枯坐辦公室的二老。說是要去幫忙,別倒替她增添了麻煩。話雖如此,女兒搬家後的第二個星期,兩老還是向公司請了假,千里迢迢的從德州達拉斯提著大包小包女兒愛吃的食物,轉了兩班飛機,折騰了七八個小時,去探望我們唯一的掌上明珠。

從小嬌縱的女兒,青少年時期走過一段非常叛逆的日子。高中畢業後,迫不急待的要離巢單飛,也就選擇了離家千里的芝加哥去讀大學。就在舉世震驚的9-11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一家三口擠進已經塞滿了她的行李的車內,奔馳上路,送她去開展人生的新頁。太太口中叨念的不單是女兒的宿舍、伙食、室友、課業、寒暖等等,還杞人憂天的擔心,芝加哥是否會成為恐怖份子的下一個行動目標。

某天清晨四點,電話鈴聲大作。夢中驚醒,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女兒的聲音,老爸老媽自是滿心倉惶,慌成一團的探問究竟。原來是女兒在熬夜趕功課,作業報告快要打字完畢時,電腦突然故障。她用幾乎哽咽的聲音說,別人都在睡覺,我只能把你吵醒。原來雖在千里之外,急需時,這個搞軟體的老爸還是挺管用的。第一學期過後,寒假回家時,女兒告訴我,有天她在浴室內看到一隻蟑螂,嚇得大叫「爸爸救命」,然後才想到爸爸不在身邊。女兒十九歲,第一次在外地過生日,半夜三、四點時寫了一封長信,「感謝爸媽生我、養我,十九年來從沒有在我需要時,讓我失望」。就這樣,女兒度過了大學的黃金歲月,畢業後,又留在芝加哥工作了三年。

到了羅契斯特,剛下班就趕來與我們會面的女兒,身上還掛著記者證。看到她臉上露出的堅定與自信,我知道,她已不是六年前剛進大學宿舍時,那個興奮中帶著羞澀的孩子了。女兒小小的單身公寓內,雖然仍有些零亂,卻不難看出她佈置的巧思。

可笑的是,女兒沒離家前,看到她的房間髒亂了,我們總是逼著她去清理整頓;現在,老爸老媽卻在她去上班時,忙著幫她吸塵擦地,總想為她分擔一點辛勞。

不捨的吻別了女兒,回程的途中,太太不斷的叨念著女兒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工作,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困難。我突然想起,忘了叮嚀女兒,如果電腦出了問題,不論何時,打個電話給爸爸。

我父──我們的天父

十多年前,在慕道班上課聽道理時,有次講到「我們的天父」這個主題,年輕的陳琨鎮神父沒有給我講太多天父的道理,卻要我先分享與父親的關係。我本以為自己又可以用慣常的嬉笑怒罵來對付,但是心中想到的卻只是最後的那一頓晚餐──「拿去吃罷!」我分不清楚嚥下的是他的身體,還是那句沉默中大聲呼叫的「孩子,我愛你。」

現在,我在慕道班教課了五、六年。每年看到一批批新來的慕道友,臉上寫著與我當年一樣的困惑─—「天主在哪裡?」總會讓我想起中國的那句老話:「養兒方知父母恩」。送別女兒邁上人生新的道路時,我也才更能體會到亞當、厄娃離開伊甸園時,「上主天主為亞當和他的妻子做了件皮衣,給他們穿上」(創三:21)的那種殷殷愛意。縱使「成長」也是一種原罪,離開樂園的孩子,害怕的時候,不自覺的,叫著爸爸;困難的時候,不論何時何地,原來爸爸仍在身邊。就像不知道是誰寫的那篇「沙灘上的腳印」:

孩子,
當你看到沙灘上只有一雙腳印的時候,
是我將你背在背上。


「天主在哪裡?」──就讓我們叫聲「阿爸」,別讓沉默替代了父子間的言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