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
每口棺木都像一艘船,載著踏上遠行的人。若將屬您的這艘輕輕推進千帆過盡的江洋,我想,不論您行得多遠,那張飽滿的風帆將永遠不會在我的水平線上消失。
第一次見到您是1993年於南加州參加「夫婦懇談會」的那個周末。周六夜晚輪到愚夫婦到您住房與您相談時,您對外子及我說:「你倆一走進旅館大門(舉辦活動所在地),我就知你們沒什麼大問題。」外子及我有些訝異,遂說願聞其詳。您說:「從你倆的Body Language 可知。你們是手牽手走進來的,之後在Lobby 等待其他參加者時,你們兩人是擠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問題嚴重的夫妻是不會有這樣的身體互動。」我和外子一聽大驚,萬萬沒想到凡夫俗女的一舉一動竟毫無知覺的被不露痕跡的「狗仔隊」一一攝入眼簾。想來,您在我們渾然不覺時就已在每對夫妻身上做Homework 了。往後歲月,在一次次的受教機會中,我不斷見識到您見微知著的本事。那本事細磨出來的那根醫針往往能一針挑破病者的膿包,釋放掉惱人之稠黃炎體。難怪不少人特愛服您開的「特效藥」,藥裡的成份非說教、非勸說,而是被了解、被釋放。頭回認識您就讓我流了好多淚,越流就覺得自己變得越輕,「心輕如燕」的感覺真好。飛翔能力因而蠢蠢復甦,萎縮的雙翼再次翩翩鼓動。活動最後一天您給我做了覆手祈禱,當時的我根本不懂那叫覆手祈禱,只覺那雙手充滿生命,往我頭上輕柔一蓋,我立即淚如泉湧。這淚不僅僅出自我眼眶,覺像「黃河之水天上來」,能量充沛,以醍醐灌頂之勢澆淋而下。嘩啦嘩啦的淋,嘩啦嘩啦的洗,淋洗中,無以名狀的喜悅如千軍萬馬橫掃全身。是那一天,我體會到什麼是聖神,什麼是醫治,什麼是受洗。我怎料得到朱蒙泉神父會讓我在以婚姻為主要議題的「夫婦懇談會」得到另一禮物—體驗聖神。「聖神是愛」,是我願為那天的感受所下的最簡潔濃縮註腳。我向友人分享這經驗,她說:「妳怎麼知道那是聖神,而不是心理作用?」太好了,她說出了太多人對基督信仰畫的問號,及基督徒常常會自打的問號。是的,我不能彈指招來聖神。然而,那雙手是基督僕人的手—係金A(台語:是真的),被釋的淚水—係金A,心靈枷鎖鬆綁的舒暢—係金A,往後天開地闊的心境—係金A。對我而言,我在自我破碎零散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最好的人,他用取自天庭的智慧為經,心理學的功力為緯來重整我,發揮出來的力量不是僅僅「心理作用」能達到的。1995年我會在天主教會受洗,與那個難忘的周末極為有關。
總是繞著地球跑的您,每回來到我落腳的驛站,都會給我帶來一些難忘的時刻。這些時刻常令我咀嚼再三,以體驗您思維精巧剔透、人格整合有成的美好特質。記得那年那晚在某教友家,大夥兒圍坐客廳與您問問答答。其中一位親職處境較許多為人父母者艱辛的姐妹繞著同一教養子女問題問您數次,您答了數次後,終在耐心臨界點崩解,於是聲調語氣含著不悅不耐的把那位姐妹「衝」到太平洋,空氣剎時間變得凝重起來。一位是具權威形象,教友心態上只習慣對他客氣及服從的神父;一位是在毫無心理準備下,在眾人面前被神父以言語刷了個耳刮子的姐妹。眾人尷尬沉默,無所適從。那時的氣氛一如魯迅的句子:「於無聲處聽驚雷」。我覺得那位姐妹受到的待遇有點殘酷,她因對神父「仰之彌高」,才會如此殷殷求教,且自始至終態度謙和懇切,神父如此激氣顯然有點…反應不到位。在迫人氛圍中,我既同情那姐妹,又對神父有很高程度的信任,遂干冒大不韙的開口為那姐妹說了幾句話。神父機敏的立即放柔軟,果然未像許多人會有的反應—「強力反彈」,我覺得自己是走在剃刀邊緣,下了一著險棋。聚會結束,我開車載孩子回家。當時服務於牧民諮議會的外子則另驅一車送神父回住處。回程路上,朱神父向外子詢問那位姐妹的家庭狀況,外子據實以答。神父聽完後說:「啊…真抱歉,我剛才對她太Hard 了,真要謝謝你太太,及時拉了我一把。」聽完外子的轉述,我再次對朱神父生出高度敬意,倒不是因他最後那兩句對我的溢美之辭,而是我看到一位長輩在眾人面前面對一個晚輩向他舉出「警告標誌」時,有能力立即放低身段,沒有戴上剛硬的自衛盔甲—這是「智」;之後在了解真相實情後又能勇於認錯—這是「勇」;對自己造成別人的損失深表不安—這是「仁」。整個「覺」的過程中沒有「推諉」、沒有「否認」、沒有「自衛」等「假自尊」現象。他一生戮力助人建立「真自尊」,如今他在自身事件中果然顯示出其言行上的一致性,這種青天白日以應事的風采,昭昭然借事立言的修為,是人格整合的漂亮成績單。多年前,我看到朱神父一時閃神而失態,之後處理手法卻具誠意及泱泱格局,實為我等表範。
那回朱神父來達城,提及想去我們這個團體胚胎發育期時所待的St. Rita Church 看看。有天上午外子及我遂驅車載神父前往。在St. Rita 待了片刻後,三人並肩而行說說談談往停車場走去時,迎面三、四十步之遙處走來兩位男士。三人竟不約而同的止了話題,閉上了嘴,被其中一位深深吸引。待與那兩位男士擦身而過後,我試圖在腦袋裡搜尋恰當字眼以框住那位具「致命吸引力」的男士給我的整體感受,神父先打破沉默,開口悠悠說了一句:『那人很「神氣」。』這貼切的神來之筆一語抓住該人之神髓,不偏不倚敲在外子和我心上,兩人認同的頻頻點頭如搗蒜,同時折服於神父「抓人」之快、狠、準。因三人皆明白此「神氣」非彼「臭屁神氣」,於是對此雙關語的默然了解,不費吹灰之力的在三人心靈間流動。至今那個Moment 依然停格在我記憶庫的珍貴一角。它為何有份量?因為稀鬆平常的一小段路,卻不期然架構出如流金般的繁麗精神互動,替平凡人生添加了動人時刻。先說那位陌生男士吧,其穿著打扮極為稀鬆平常,不過是一件淺灰色長袖ㄒ恤加休閒卡其長褲,但「形於中、發於外」的光彩遮不住。這人真—好看,好看到神父不須對愚夫婦說「右邊」那個男的很神氣,或「高的」那個男的很神氣,或「穿灰色上衣」那個男的很神氣,或…,他似乎知曉剛才三人沉默時必是持「箭頭一致」的目光,心神被同一隻小鹿撞著,以致於只扔出一句不明指對象的—「那人很神氣…」,確信外子及我就能心領神會。我真享受那個時刻,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帶有「神氣」的人是怎麼樣個風采,其「印記」不是靠聖袍或頭銜顯示,完全靠發於中而形於外。若要我猜測,我猜不出此人是否有聖職,但我猜他與造他的父有親密互動,不僵硬刻板的互動,活靈活現的互動。一個帶有「印記」的人真好看,一個「神氣」的人真好看,天主的肖像—真好看!人,不須貌似潘安或西施,活對了,都可非常非常好看。那天,一位內在底蘊深厚的千里馬與一位看得出其「神氣」的伯樂擦身而過,雖是陌路相逢未交一語,伯樂確能立即信手拈來一句恰如其份的「標籤」為千里馬打下個印記。那一天,我見識到,唯了解「神氣」的人,也才能一眼相出「神氣」。朱神父總能將時光優質化,進而將他自己及他人的生命都優質化了。與他同在時,我格外能體會什麼叫「剎那即永恆」。
佛家說修行有六度,即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我在朱神父身上看見以上所有特質。助人成長好做鹽做光以成就有味人生,是他的佈施。神父身份須持守的戒命自不須贅言。神職身份必遇不少人的不解及排斥,受歡迎的神父必也會遭心胸狹小的同修忌妒,卻從未聽他口出惡言,這是能忍辱。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二○○五年七月在桃園的德來修女會,我們一同聆聽鄭玉英老師上課。我懶惰,只是張著兩隻耳朵聽,懶得做筆記。年過八十在做化療的神父,卻拖著虛體在腿上殷勤做筆記,他的精進態度真令後生汗顏。生病這些年,他在醫生護士口中贏得「最合作的病人」的美譽,病中的他全身細胞依然釋放寧靜平和氣質,沒有恐懼怨尤,這不是禪定是什麼?一切的一切打點出他不困三界、不惑六根,智慧圓融的一生。法國文豪羅曼羅蘭說:「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朱神父是幸福的,他的靈魂始終透著一股香味,多少人尋香追隨就是明證。而他也是一個逐夢及築夢者,我顯少看見人入晚境依然滿懷夢想的,大部份的人在中年階段就將夢想且行且丟。高大鵬先生寫於二○○四年南亞海嘯後的詩作「夢見海鷗」簡直就是朱神父的生命寫照:「安葬死者,安慰生者,提醒那些猶未醒者,當敬畏那位當敬畏者。這就是你,生為夢者,今生今世無盡的責任。」是的,是的,朱神父自「誤上」了天主的賊船後就一直在安葬死者,安慰生者,提醒那些猶未醒者,敬畏那位當敬畏者。他是夢者,在今生今世無盡的責任中不輟地深耕夢土,直至天父打開天國大門,點名到他。朱神父也是位富者,Neil Nisker 說:「Wealth is more than money—wealth is a state of mind. 」一個心態富有的人是沒什麼處境能令他窮下來的,朱神父窮不起來,他沒有窮的條件,「窮」根本是他的手下敗將。一個人若是「夢者」和「富者」的結合,其生命的馬達必能轉出驚人的動能,帶動自己及他人的生命輪軸。世上的大部份人只是虛虛渺渺的「活著」,只有少數人是實實在在的「活過」。朱神父因為「活過」,如今雖辭世,根本無須我等在此說聲「神父您好走」,他已經「好走」人生這一遭了,打場勝仗了。闔眼之後,他的「身後」就是天主祂老人家的事了。人生不過數十寒暑,我欽佩朱神父於紅塵中能「在塵不染塵」,信仰使得他堅持不「以物傷性」,所以在做隻「沾鍋」和「不沾鍋」之間總能界線分明,於是心靈卓然,不被羈絆,並以另一種心眼看世界,過的是「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入世和出世皆備,鼎鼐調和的人生,活出最「帥」的生命版本!
生前在公餘之暇喜歡票戲的前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先生,對京戲之美有其精微見地。他曾說:「京戲裡,每一個角色的真正功力,都顯露在其轉身離台的那個背影裡。」如今,在度過乾淨、豐盛、滿足的一生後,朱神父一如世上所有人,在人生舞台上鞠躬謝幕了。他不疾不徐、從容優雅的轉身下台了。毫無疑問的,優質的人唱出了連台好戲,給自己及他人都留下了一個漂亮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