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year

宗教與文化如同血與水,在人生當中是不可分的。這幾年來不僅是華人有許多宗教組織的建立,其他的各個少數族裔也不例外,都有以他們的母語為主的組織和宗教活動。雖然當代來自東方的北美第三波移民,人數大受限制,沒有像十九世紀來自歐洲的那麼多,但是相同的,東方人也把自己的信仰帶來了。即使基督宗教本來是歐洲人傳去的,現在卻難於脫離東方的母語。那些在城中區的老教堂,當年也都是各種歐洲族裔所蓋的,也曾經用他們自己的母語宣道和祭祀。語言是表達人們對真理之領會的工具。它必須能直接的,令人滿意的,傳達內心深處的感受。

後山不荒,鳥也下蛋


旅居倫敦,有「鋼琴詩人」美譽的鋼琴家傅聰先生,靠思念因遭讒譭而離開長安的李白來體會蕭邦的去國之苦,樂壇無不驚異於一個中國人竟比波蘭人還能闡釋波蘭魂。他彈琴時,心思意念也常穿遊在家鄉浙江餘姚迤邐的山水間,在思鄉中苦樂交纏,於是音符能帶著渾厚靈動的情感自指尖激奔而出,一瀉千里,征服全球如癡如狂的知音。動人琴音必來自胸中丘壑,丘壑對生命俱「加持」的功能。回看半生來的生命形貌,我知道我生命的丘壑始自臺灣花蓮。在我還懵懂無知時,花蓮就信手拈來一座座的山、一灣灣的水、一片片的雲、一陣陣的風悄然進駐我生命底層,所有屬於花蓮的回憶是我生命的「加持」,打理出我生命的基樣。

成年後出國前的歲月是在五方雜處、風俗不純的台北過的。我常覺得,那幾年之所以能在都市巨掌中存活,還能在水泥叢林中呼吸,靠的是不斷自生命底層汲取養份以保我本來面目。我深深體認到,一個人的年少歲月對生命大有決定性的影響。年少歲月亦步亦趨的緊貼成人歲月,如浪潮拍岸,永不止息。若問我,愛花蓮什麼?即刻閃進腦海的答案就是,花蓮具有一股其它縣市找不到的氣質及格局,所有的有緣人都會被其雲山煙水的秀傑之氣吸引,在一唱三嘆之餘,低眉垂目,誠心降服於它。花蓮教我認識大自然是卓越輕聲的良師,潛移默化著整個當地生態,「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之境,花蓮的知音定能體會。花蓮人在大自然這如來佛的掌心中討生活,多數惜福又歡喜。他們學得,只要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讓自然休養生息,與天地相敬如賓,老天的回報總是慷慨豐美的。在花蓮十幾年的歲月,早上我總是背著書包迎著遠方藏青的中央山脈上學,對山,我不陌生;傍晚則面對湛藍的太平洋緩步回家,對海,我也熟稔。然後,書包一扔,鐵馬一跨,荳蔻年華的女孩就迎海風沐夕陽的往海邊踏浪逐夢去。多夢的年齡在花蓮渡過,是我生命最奢侈的一頁,心靈最華美的一章,人生最幸運的一段。花蓮的夢為何都格外美?四十好幾的女人不禁自問。是不是因為當年的慘綠能有藏青及湛藍來戲鬧,慘綠也就變輕了。足跡雜沓行至中年,不得不承認許多東西是帶不走的,卻也發覺花蓮是一片可以「帶得走」的淨土。不論人生行腳匆匆到哪裡、停駐在何方,我永遠可以把心一收就閃進那片淨土,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的天賜美學中寧氣安神、療傷止痛。然後,一個疲憊傷痛的靈魂又能起死回生,擺脫無謂之塵網纏繞,抖擻振作的再度投入人生行旅。喔,花蓮是維他命,是避風港,是永遠的家!

「衣要新,人要舊。」記憶庫裡最有溫度的人都是花蓮的伙伴,從小到大,從老到少,台語、國語、客家語。真正有重量的大塊記憶始自入小學後,因天地拓寬了,生活多彩了。小學校園裡、街坊鄰居間的小女孩、小男孩看著彼此「一瞑大一寸」的長成大女孩、大男孩。在女孩的長髮變齊耳,男孩的童音降半階後,兩小無猜也就在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狀況下,一夜之間變得對面不相識。雖然彼此話少了,然而,樹幹後、門扉邊、操場上卻常多出一對對偷看的眼,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有人刻意不遠不近的跟著。念國三時是男女合班,直至有一天,一個既同班又是鄰居的男孩告訴我,每晚夜讀,非見我窗口熄燈了他才熄燈。哈!原來有人在與我暗中較勁。現在想來真覺可愛!數年的風聲、雨聲、讀書聲把「後山」的孩子送往「前山」求學去了。到了寒暑假,「後山」的孩子又紛紛自「前山」滾回來。或許是大城施展的法術以及年齡給心理上的成熟度加分,大學生們竟不約而同卸下中學時期那面對異性時莫名其妙的彆扭,而彼此意興風發、口沫橫飛於家事、國事、天下事了。「後山」的學子們在對自己進的高等學府稱長道短之餘,也總要聚在一塊兒哼唱大城小調,包括數算一些「前山人」對我們的大小眼。最常見的就是被問:「你是花蓮人?!長得怎麼不像山地人(現稱原住民)?」、「你臉上怎麼沒有刺青?」、「你的皮膚怎麼沒有黑黑的?」「你在花蓮長大?怎麼國語說的這麼好?!」花蓮學子們東一句、西一句的分享經驗,東倒西歪的笑成一團,結論是--「前山人真沒概念!」這就像南部人常被北部人貼上保守、閉塞、土氣的標籤一樣。沒關係、沒關係,標籤滿天飛,標籤互貼,人人都自覺身心安頓就好。

旅居美國這些年,行腳曾至的聖地牙哥、夏威夷、奧斯汀…等地都能讓我看到花蓮的影子。「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海外羈旅,每每驚鴻一瞥仿若童年故鄉處,總興恍若隔世之感。安身最久的達拉斯雖是個生活機能佳的城市,唯一令人遺憾的是,天然面貌長得有些抱歉,孩子在無趣的棕色大平原上成長,欠缺山高水長的洗禮。想起我年少歲月,日日可與蔚然深秀的中央山脈及碧波萬頃的太平洋對望,在不同的時辰享受其不同的色彩流轉、面目變化,令人格外感到造物主的臨在,真是老天親手做羹湯。有些人認為天然景觀有什麼了不起,又不能當飯吃。房子有View沒View沒啥差別,View能用來幹什麼?!買View要多花一筆錢,不值得。景觀有沒有價值?何不去問問餘姚出生的傅聰?何不去問問寫「小石潭記」的柳宗元?何不去問問寫「桃花源記」的陶淵明?何不去問問寫「黃州快哉亭記」的蘇轍?天然景觀是天地歷經萬千年滄桑後的面貌,它事實上是無價的。世上無人能呼風喚雨,無人能叫地牛翻身。然而,千萬年來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樣的、有感無感的地球「整型」,讓我體會到,所有的View都是有脈動、有生命的,雖看似無言沉睡,卻是有呼吸、有心跳的。住家窗框望出去,若能攔劫下天地悠悠一角,日日以靈魂之窗佔為己有,實為一賞心樂事。無怪乎有人會不怕孤單的在亞歷桑那州的沙漠裡獨豎一屋,因覺沙漠太迷人;無怪乎有人會不辭辛勞的在高山懸崖邊大興土木,因登高望遠的景致太動人。人造景觀一樣會令房屋加價,因賣的是人工智慧、人才創意。景觀之價值,無非是為了寵愛眼睛,而眼睛通向靈魂,寵愛眼睛也就寵愛了靈魂。造物主寵愛花蓮人的靈魂,所以祂在花蓮人眼前揮灑神來之筆。

有那麼一晚,上了花蓮市政府的網站,只因想念。我在花蓮街市圖中神遊,一條條熟悉的路名喚起我許多不可磨滅的記憶。記憶如長長的軌道,包括那「脫軌」的記憶…..三歲多時某天與父母出遊逛街,因大人一時粗心,小女孩年幼無心,一失神而在某條路上與父母失散。我心慌意亂、毫無概念、茫無頭緒的在一條條路上哭嚎、尋找。同樣,那方與我始終沒相遇的父母也瘋了似的到處找我。父親擔心我是被歹徒抱走,遂立即通知警察局、公路局、火車站、飛機場,並描述我的長相、髮型、年紀及衣著。若歹徒立即將我送往外地,尋找我的難度可就難上加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我走了多久?----沒概念。哭了多久?----不知道。走過哪些路?----天曉得。只清晰記得後來是走到了水邊,(什麼水?----莫宰樣)對著一戶人家敞開的大門哭。裡面出來一位年輕小姐,問明了我的困境,善心的對我說:「不要怕,阿姨騎車載你去找,如果找不到,阿姨帶你去警察局,他們會替妳找到爸爸媽媽。」一席仁慈的話語令驚恐中的稚子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坐上那寬寬的載貨式腳踏車後座,兩腿被迫分得開開的,非常不舒服,雙手緊抓住小姐的腰枝。就這樣,這位陌生女子載著我在花蓮市區繞轉,我左顧右看,尋找熟悉的身影及面孔。不知繞了多久,「那是我媽媽!」後座的我驚呼,小姐停了下來,我想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眼前的一幕。母親正站在一家店面的騎樓下哭,拿手絹擦著眼睛,一歲多的大妹站在她身邊啃個白饅頭,剛出生的小妹躺在母親臂彎裡睡覺。多種情緒釋放出的能量在父親滿身大汗的回到與母親相約處,並一眼看到我時,達到最高峰。親吻、擁抱、眼淚、不解、懊惱、感激、致謝…在這一小撮人之間慌亂激盪著。……情緒掌家,腦袋就打烊。回到家的父母懊惱不已,在慌亂的情緒波動中竟沒問陌生女子的姓名住址,她防止了這個家庭可能會有的最大悲劇,三兩句謝辭實不夠表達感激之情,父母希望能登門造訪,以彌補當日之不足。我,又被放回大街上,任務是,再走失一次。可不是隨便走,而是得走的跟上回一模一樣,最後要走到正確人家的大門口。您用腳想也知道,這對三歲的我來說是Mission Impossible。

四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女孩已過不惑之年,當年的年輕女子現在想必也已是耳順之年。當年身高只及她腰部的我,對她的長相已毫無印象,卻至今記得她的七分褲和木屐,以及腳踏車上的那個背影。她是誰?看來會是我一輩子的「惑」。我不認識她,她卻先愛了我。多少年來,我總視她為我的護守天使,我的貴人。我總在祈禱中想念她、感謝她、祝福她;在物換星移中體驗上天之仁慈。童年時一次恐怖的經驗,絲毫不減少我對花蓮的感情,因我的生命是在花蓮的山川情、居民愛中醞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