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祖
幾年前從美國回臺灣探親住在家中,第二天清晨,看到年逾八十的老母親,一大早就拿著掃帚拖把在刷洗地面。已經中度失智的她,掃來掃去,其實只是把地面的垃圾散到四處而已。想到有極度潔癖,凡事要求完美的母親,竟然已衰退到連她這數十年來的習慣動作都無法做好時,不禁一陣悲從中來。
母親一絲不茍的完美主義與極度的潔癖,深深的影響了我這個從小被母親嚴格管教的么兒。為了要求我的字跡工整,當同年齡的孩子呼朋引伴去灌蛐蛐抓知了時,我必需正襟危坐的在書桌前一遍又一遍的寫著毛筆字。因為怕我把衣服弄髒,當隔壁的男孩在泥漿中追打玩鬧時,我則躺在床上似懂非懂的讀古文念唐詩。一個沒有經歷過「野孩子」冶煉的童年,使我在不知不覺中承襲了母親一絲不茍的完美主義。
這樣的完美主義雖然提高了對自我的要求,但也往往讓自己陷於追求不切實際目標的泥淖中。嚴格的說,我只是「希望」成為完美主義者,但又缺乏完美主義者的仔細與堅持。因此當完美無法達成時,自己的信心又受到重重的打擊。譬如,小時候我常會為了一個錯字而把整頁作業撕掉重來,直到最後夜深無法完工,又草草結束。於是我就在渴望完美的自尊,與失卻信心的自卑,這擺動的兩極中慢慢成長。為了平衡兩極間的震盪,在行為模式上也就難免夾雜了一些「寧為玉碎不願瓦全」的偏激與「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逃避吧!
在探索愛情與友情的年少輕狂時,完美主義常讓我不自覺地強烈要求一個完整無缺的情感,浪漫的情懷又讓我不切實際的期待一個能與我一起追山夢水的友伴。最後往往讓別人感受到的不是窒息的情感壓力,就是冷漠無情的疏離背棄,留給自己的卻只是孤獨無奈的心傷。稍長後,體認到自己的問題而不斷地試著要改變自己。但是因為同時繼承了母親嚴以律己的完美主義,與父親藝術家浪漫隨意的性格,這兩種極端差異的基因使我無法逃避做一個「不完美的完美主義者」的宿命。
一個完美主義者是當然無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但是在「死不認錯」的自我陶醉下,倒也與自己相安無事 -- 直到女兒的出生那一刻。當醫生把嚴重裂唇與裂顎的小嬰兒交到產後虛弱的太太手中時,我耳中分不清的是女兒還是妻子的哭聲,心中分不清的是為女兒的缺陷而心疼,還是為了不完美的夢碎而淌血。要一個完美主義者抱著一個缺了角的瓷娃娃,無異是一種極端殘酷的凌遲。醫生善意的警告,裂唇與裂顎不僅是外科整型的問題,還牽連著成長中耳、鼻、飲食、牙齒、及語言能力等等問題,更使一個完美的夢粉碎殆盡。
女兒沒滿月,就開始了一連串的醫療活動。從她三個月大的第一次唇部縫合手術,到她十八歲的最後一次口腔顎骨平整手術,十多年來進出醫院及醫生診所數百次,幾位國際重量級名醫合作的結果,仍然無法完全彌補爸媽給她的不完美。但是每次當老爸親吻著女兒嬌嫩的面頰時,看到的只是一個完美的笑靨。在這個笑靨中,我這個「不完美的完美主義者」終於領會了一個「完美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