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祖
從美國回臺灣的旅途中,我心中一直惦念著兩天前才接到的消息:八十七歲的老母親因患肺炎進了醫院。時光隨著嗡嗡的飛機引擎聲倒退了四、五十年,耳中傳來一群孩子童稚的聲音:「十字架,會走路;十字架,會走路…」
南台灣的岡山,大蒲扇驅不走仲夏夜的悶熱。媽媽對付我們這群蘿蔔頭的妙方就是領著家中及左鄰右舍的七八個孩子,散步到空軍官校的俱樂部,去看中場以後就可免費進入的電影。中場之前的電影劇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個不用對號的好位子,享受吊扇吹來的涼風。電影散場,孩子們唱著童謠,高興的往回家的方向走。睡眼惺忪的我,仗著老么的得寵,吵著要媽背我。怕引起不平紛爭的媽媽,總是指著路邊一排樹影後教堂屋頂的十字架,對我說:「快看,十字架,會走路」,然後孩子們就一同大聲念著「十字架,會走路!」我就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滿意的繼續前行。
媽媽的手,是我小小世界的全部。每晚我要入睡前,無論多忙碌,她都會放下手邊的事,坐在床邊,讓我抓住她的手,把臉貼在她圓潤柔軟的小手臂上;這樣我才能進入童話的夢鄉。可憐的媽媽,咬她的手,是我撒嬌與興奮時的習慣動作。不顧爸爸及我其他兄姐疼惜的打抱不平,媽媽總是笑嘻嘻的說,不痛,不痛。當我傷心哭泣時,她會伸出白晰的手臂來引誘我:「要不要咬一口啊?」,讓我破涕為笑。五歲時,有次媽媽生病發燒,我坐在她的床頭,抓住媽媽的手,不管爸爸怎麼威脅利誘,軟硬兼施,我就是不肯離開去吃晚飯。媽用病弱的聲音逗我說:「媽要是死了,你以後沒人可以咬,那怎麼辦唷?」在我號啕大哭聲中,媽忙安慰著說,「別怕,別怕,媽死了就把手手留給你」,我才慢慢止住了哽咽。
到達醫院病房時,鼻腔插著胃管,臉上罩著氧氣,腳上吊著點滴的媽媽,正在與看護及護士奮力的掙扎著。為了防止她一再地把胃管拔出,她們必需把她的手戴上使指頭不能彎屈的護套,又把她的手腕用布繩綁在病床兩邊的護欄上,使她雙手無法碰觸到自己的身體。失智多年的老母親,早已無法理解任何人的規勸。她微弱的喃喃福州語音,即使是身為兒女的我們,把耳朵貼附在她的唇邊,仍不能分辨出她說的一言一語。但是,懊惱與憤怒卻毫無掩飾的寫在她的臉上。心疼媽媽的兒女們,衝到她的床邊,把她手上的一切束縛鬆了開來。緊緊地握住她乾枯瘦弱的手,我俯身親吻,想要用我的淚水浸潤這曾經是我生命全部的小小世界。
心智年齡已經退化到幾近嬰兒的母親,雙手被鬆綁後,拿著她最心愛的玩具小熊,不斷的輕輕親吻。我伸出手臂,環抱著她,想要問她,「要不要咬一口啊?」她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雖然我仍然聽不懂她孤獨世界的獨白,但我知道她已不再害怕了。
低下頭,我附在她的耳邊輕聲的說:「十字架,會走路…十字架,會走路…請你扶著媽媽慢慢的走…」
(寫於2008年母親節)